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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2/7 0:51:00

河上的月光

作者:徐薏蓝

第一章

汽车平稳地沿着蜿蜒的公路向前行驶。

车窗外景物的变换,使我知道繁华的市区已经远离,熟悉的城市,亲密的家人,都离我远去了。望着展现在眼前的这一片陌生的乡野,我竟有前途茫茫的感觉,不禁在心中发出疑问: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我要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偏僻荒凉的山野吗?噢!又何必去多想呢?这些答案我迟早会知道的。其实,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从踏上这辆小型运货车时,我就把自己交付给不可知的命运了。

车窗外,满目青葱的田野使我视界一新,精神似乎也随着振作起来了,田中的禾苗在三月的微风中轻轻摇晃,泛起一阵阵绿色的波浪,远处是被夕阳余晖涂抹了瑰丽色彩的云天,我默默的望着,静静的欣赏,心中不再有任何意念。

收回抛向远处的目光,我把视线投向身旁的驾驶座,那个沉默的开车人,双手把持着方向盘,正全神贯注的在驾驶。车开动以后,他就不曾和我说过话,只偶尔转过头来瞥我一眼,也许是由于我过分安静,使他怀疑我的存在吧?但他如此缄默,并不使我惊异;他一向就不喜欢说话,一双深沉的眼睛,像能探索无穷的奥秘,经常紧抿着嘴唇显示着他的严肃。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是一位可敬的长者,多少年来,我一直称呼他“葛叔叔”,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我的丈夫,但千真万确的,就在数小时前,在那繁华都市的一座肃穆的教堂里,在家人含泪的祝福中,我们完成了一项决定终生的嘉礼。

丈夫,这个在我充满幻想的脑子里,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中,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名词,可是现在我必须接受他的来临,承认他的存在,更因为他的突然出现,我的生活将有重大改变,包括重新安排一条人生的道路。

这个在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物,此刻正端坐在我的左方,他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两眼向前平视,紧抿着嘴,似在深思。他在想什么呢?庆幸自己不惑之年娶了一个绮年玉貌的妻子,其实说老实话,我并不十分漂亮,我的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又不善打扮,我知道自己缺少动人的风韵。

我认为,凭葛叔叔的财富,他可以娶到比我更美的女孩子,何况他并不是一个丑陋的男人,他有端正的五官和修长魁伟的身材,也许唯一的缺点是他的年龄,一个四十三岁的中年人,可能是一般少女不愿下嫁的主要原因。

事实上,我又何尝甘愿嫁给一个比我年长二十一岁的男人呢,但是在婚礼完成后的现在,我却毫无悔意,并不怨恼任何人,也不以为这桩婚姻对我来说是一种牺牲,虽然因而换取了所需的代价,使我的父母对我感激,因我而骄傲。因此,即使是一种牺牲,也是值得的了。

我不愿去寻思未来,那也许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日子,试想去和一个毫无感情的人生活在一起,要去适应从未适应过的生活,更何况离群索居,寂寞会使得山居岁月更是悠长难挨。我希望——也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会讨厌和葛叔叔生活在一起,不,我不该再称他“葛叔叔”啦。因为从今天以后,他已是我的丈夫,而我也变成了葛维德太太了。想到这里,我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我多么希望自己此刻仍是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呀。

路,向前伸展,车,平稳地疾驰。夕阳已变成一个大红球。高悬在西天,在出发之前,葛维德曾告诉我的家人,我们在天黑之前可以到达目的地,看来那个将属于我的新家,该不会太远了。

看看腕表,将近五点半钟了,我不禁想,往日这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呢?是坐在客厅里看晚报,等着吃母亲做出来的香喷喷的饭菜,还是刚从电影院出来,踏着自行车穿过热闹的大街,迈向归途,也许正在在书摊前流连忘返吧?……这些不都是昨天前天的情景么?此刻回想起来却感到那样遥远那样模糊,因为昨日已离我远去了!

可是,有些多年前的旧事,却又清晰的留在记忆里。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葛维德的情景。

总有十年啦吧,记得那年我正读小学的毕业班,是个爱玩会闹的女孩儿,那时候父亲的生意做得很成功,使我过着丰衣足食,不知愁苦的生活。

一天傍晚,我们——包括母亲,姐姐和我,等候父亲回家吃晚饭。他比每天回来的时间迟了点,却带回来一个陌生的人,父亲高兴地对母亲说:“太难得了,在台湾我还只遇到维德这么一个小同乡。”他吩咐妈去买瓶好酒,要好好庆祝一下。接着把姐姐和我介绍给客人,要我们称呼客人“葛叔叔”。

葛叔叔望着我们,姐妹俩笑着说:“邓大哥真是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一对千金!”

“维德,你呢?有几个孩子?”父亲问。

葛叔叔摇摇头,“我还没有结婚呢!”

“噢?”父亲不解地问:“像你这样一表人才,不难找到对象呀?”葛叔叔再度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难言之隐,这使我不由得多望了他几眼,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五官生的很端正,紧抿着嘴,似乎不善言笑,由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看来,他有一种让人难以亲近的严肃。因此,第一次见到葛维德就没有留给我什么好的印象。

那时他刚从*队退役下来,手里有一批为数不少的退役金,想投资做一番事业,有意经营一座果园,父亲向他竭力吹嘘自己的茶叶生意,希望引进一个同行,葛维德却兴致勃勃地描绘果园的远景,我就是被那些葡萄、柑橘逗得馋涎欲滴,才注意到他们高谈阔论的内容。

后来从母亲与父亲的谈话间,我知道葛维德不会接受父亲的建议,去做一家茶庄的老板,他坚持自己的理想,甘冒风险,不辞劳苦,去经营一座果园,父亲对于这位小同乡的选择大为头摇,但对他那份披荆斩棘,苦干实干的精神,却表示敬佩。

葛维德忙于创业并不常来我家,当然我也不会关心他的事业,只知道他在一处偏僻的乡下购进了一块土地,将所有的钱孤注一掷在这块土地上。几年之后,我们尝到了他果园里生长的水果,我才知道他的努力已渐渐有了收获,以后每年春夏,我们品尝着颗粒肥大汁甜肉多的龙眼、葡萄、荔枝,秋冬我们吃到可口的柚子和柑橘,因为这些味美的水果使我无形中对那位高瘦沉默的葛叔叔增加了几分好感。

时光载着欢笑飞逝,在幸福的日子里,我逐渐长大,当我长成了一个少女时,葛维德的果园也已颇具规模了。辛劳的报偿是他理想的实现,同时也给他带来了财富。

可是,尽管葛维德已年事老大,却仍是一个单身汉,母亲批评他眼界太高,父亲总是袒护好友,认为他太专心事业,而将终身大事耽搁了。

葛维德来我家时,我和他也偶尔面对面说几句话,我觉得这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似乎有一股异于常人的气质,在他那久经风霜的脸上,我常看到一份坚定的微笑,我想,就凭这无惧一切的微笑,在他多彩的半生中,一定有许多可歌可颂的事迹,无论是过去的戎马生涯,和现在的果园经营,相信都有他值得对人骄傲的地方。但是,我没有听他说过一句炫耀自己的话。

无论如何,葛维德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平淡,一位让人敬佩的父执而已。对他的事业;他的生活,我都不感兴趣。原因是我有属于我自己的繁华世界,因为我已是个成长的少女了。三年前,我从高中毕业,在激烈的升学竞争中一再败北。我不承认自己智慧比人低,但也无法否认确是不够用功。两次失败已使我气圾,决不再做第三次尝试了,还是专心做个职业妇女吧。我在一家私立幼稚园做教师,工作只有半天,轻松而愉快,和一群孩子们说说唱唱,似乎颇适合我的个性。说良心话,我知道自己是个极平凡的女孩子,所以也不曾立下什么远大的志向,更从不会为自己的前途在心中画下美丽的蓝图,如果一定要我说出我的爱好,那就是绘画方面的兴趣。一支画笔使我排遣了许多无聊的时光,不曾经过名师指点,当然也不奢望成为一个画家,所以在我觉得进不进大学实在是无关紧要的,倒是妈妈很感遗憾,不

只一次满含关切地对我说:

“心怡,你真的不想进大学了么?你可以再努力再尝试呀!你年纪还轻,多考几次有什么关系?”

我的回答是坚决地摇摇头。

也许妈看我这女儿实在也没有多大出息了,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看样子只有等妈给你找个好婆家了!”

我知道妈是逗我的,她不会真让我这样年轻就套上了婚姻的枷锁。何况比我年长两岁的姐姐美兰还不曾出嫁呢!

提起我的姐姐美兰,我因她而骄傲;她是我们家的宠儿,不仅人长得漂亮,书也读得好。大学毕业后,在一家贸易公司作英文秘书,我们姐妹俩感情很好,我从不嫉妒她的一切,她也对我非常友爱。

回忆中曾有多少个清晨,我们一同起床,一同梳洗,然后一同走出家门去上班。美兰每天起床后,总要为妆扮目己化费许多时间。她很会打扮,让人一见就有明艳照人的感觉,蓬松的短发,覆盖着一张秀丽的面庞,有时我也忍不上要多看她几眼。而我总是梳两条蜂子或一束马尾,套上一件式样最普通,穿起来最舒适的衣裙。我总是很快就梳理好了,常常坐在廊下的椅子上,读着早报,等她一同出发,步行到公共汽车站,然后各自搭车去上班。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令人咀嚼,令人回味,却再也擭取不到了。

如果父亲不曾遭遇到破产的厄运,如果我不曾答应嫁给葛维德,那么,今天的我,一定仍旧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幼稚园教师,绝不会是一个浓妆艳抹的新嫁娘。唉,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人,总永远摆脱不了命运的捉弄!

难道父亲遭受破产的厄运,也是命中注定的么?我真不明白,像父亲这样一个平实的商人,怎会去做起投机取巧的股票生意?据说在涨风中,他捞取了一些利益,便决心大量“投资”,想不到继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狂跌。亏损的结果,使父亲赔蚀了半生辛勤的积蓄,还欠了一笔为数不小的债务。

这笔债使父亲整日愁容满面,迫不得已,只有暂时先把茶庄和房屋抵押,勉强还清了债务,但往后一家人的生活将何以维持?

在这段家境困筹的日子里,从父亲深锁的眉间,和母亲不时的叹息声中,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钱”的重要性,我和姐姐的心情也变得非常沉重,恨不能替父母分担一些,但毕竟我们的能力是太微薄了。

后来,父亲想到了向葛维德求援。

葛维德很慷慨地应允借钱给我们,那是一笔百万元的借款,不要任何抵押,只需付一点象征性的低微利息。

父亲赎回了房屋和茶庄,燃眉之急总算解决了,却又为无力偿还这笔新的债务而焦虑,和母亲一再磋商的结果,决定把房子卖给葛维德,也就是我们所住的那一幢牢固朴实的小楼。但葛维德并不接受这项决定,他很恳挚地对父亲表示,能给老朋友帮忙,在他是非常乐意的,不必急急设法归还,何况他也并不急于要用这笔钱,当然更不愿意为此迫使父亲割舍己屋。

但父亲坦然相告,茶叶生意的盈余只够维持生活,除了卖房子,他将永远无力偿还这笔债务。

葛维德在无法说服父亲之后,他答应回去考虑考虑,再给父亲答复。

几天以后,父亲收到了葛维德寄来的一封信。

那天晚上,晚餐后,父亲要我们全家都聚集在客厅里,然后他取出了一封信,神色凝重地对美兰和我说:

“这是葛叔叔的信,你们两人仔细读一读吧!”

我和美兰互望一眼,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样慎重地要我们读葛叔叔的信,但我们谁也没有说什么,展开信笺,一字一字的读下去:

亦华兄;关于昨日所谈偿还弟借款事,弟实不敢接纳兄之建议,若因偿弟欠款,而迫兄阖府迁出己屋,此将陷弟于不义,弟不敢为亦不能为也。为此,弟再三思考,兹提出一个两全齐美办法,若兄嫂不能同意,即作罢论。

弟年逾不惑,中馈犹虚,生活颇感寂寞,奈淑女虽多,却乏良缘。弟对美兰、心怡两姐妹极为喜爱,有意高攀,如能获与两姐妹中任何一人缔婚,均所祈盼也。百万元借款即移作聘金,亦合情合理。

弟年事已长,且才疏学浅,自知此项拟议实不知量力;如蒙俯允,尤盼能出于本人自愿。即不能如愿,弟亦不敢见怪。唐突之处,尚乞兄嫂原谅。专此盼复。

即祝

安好

葛维德敬上

我们姐妹俩一同读完这封突如其来的求婚信,不由得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实在太突然了,我从未想到会被当作求婚的对象,我一直认为自己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而最意想不到的,求婚者竟是视为长辈的葛叔叔。当然我是不愿意的,看姐姐那惊异和带着几分不屑的神情,相信她也和我的想法相同。那么,谁会成为果园的女主人呢?我心中升起一个侥幸的念头,认为姐姐比我年长,若要出嫁,该先轮到她。

父亲和母亲的表情都很沉重,这种别开生面的求婚,对他们而言也确是一个难题,在婚姻自主的今天,他们绝不愿强迫女儿去答应这桩婚事,何况这里面还夹杂着债务的因素。

在一阵沉默之后,父亲说话了,他的声音像重锤似的敲击着我的心弦。他说:

“美兰、心怡,葛叔叔的信你们都仔细看过了,说实话,在人品和才干方面,他秉性忠厚老诚,又肯苦干实干,这个男人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说到这里,父亲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点点头,父亲面色凝重地望着我们姐妹俩,又接着说:“不过他也有缺点,就是年龄大了些。美兰、心怡,爸爸需要你们帮助,当然绝不强迫你们,希望各人好好考虑一下,三天以后再给我答复。”

“孩子们,”母亲委婉地接着说:“葛叔叔是个好人,嫁给他是不会吃苦受罪的。”

听了双亲的一席话,姐姐看看我,我也望望她,面上都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老实话,谁愿意嫁给一个和自己毫无感情的的男人?但我们都那样热爱双亲,都希望能分担他们的忧烦,帮助他们解决难题。可是,想到要以自己终身幸福作代价,就没有勇气说出一句承诺的话来了。

在难堪的沉默中,姐姐示意我离开客厅。

跨进了属于两人的卧室,我们对坐在各人的床沿上,美兰一手支顾,沉思不语,我却在想,像葛维德那样严肃的男人,一个不苟言笑的长者,居然会突如其来地向我们姐妹求婚,真是有点滑稽,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亏你还笑得出来?”美兰满脸愠意地白了我一眼。

“姐,你想他是爱上我们中间那一个?”我收敛了笑容正色问。

“我怎么知道?”美兰没好气地:“但愿他是爱上了你!”

“不见得吧,依我看来,他的目标是你,”我提出充分理由:“人都有爱美的天性,他当然要选一个最漂亮的太太罗!”

“心怡!”美兰显然是生气了,她厉声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跟我嬉皮笑脸?”

“好了,姐姐,别生气,不开玩笑就是了。让我正正经经问你,你愿不愿意嫁给他?”

“心怡,这句话正是我要问你的。”

“问我?”我仍旧追问:“你先说。”

“我,我很抱歌,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你很讨厌葛叔叔?”

“不是的,葛叔叔倒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男人。

“是因为跟他没有感情而不愿意?”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那又是为甚么呢?”

“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感情很好的男朋友了。”美兰低声向我透露了她的秘密。

这秘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着实使我感到一惊。我有点不高兴了,美兰对我一直是无活不谈的,这样重大的事,她居然瞒得我好紧。我问:

“他是谁?你们认识多久了?”

“他是我公司里的同事,我们年龄相当,很谈得来,慢慢就有了感情。我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最近正想找机会跟爸爸妈妈公开这件事。所以,心恰,我不能接受葛叔叔的求婚,我很难过,不能帮爸爸妈妈的忙……”听到这里,我几乎像爆炸似的截住了她的话,大声向她嚷,

“照你这样说,你已经把这件事完全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了?”

“妹妹,真对不起!”

我还能说什么呢?颓丧地往床上一倒,绝望地对自己说:可怜的心怡啊!你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么?

“妹妹,你愿意答应他吗?”美兰伏在我的床边,握住我的手,满怀希望地注视着我。

我心里乱极了,我能回答美兰甚么呢?凭良心说,我觉得自己还年轻,还不愿意套上婚姻的枷锁,更不愿和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结婚。但我能拒绝么?拒绝这桩婚事,将父母陷于忧烦中,他们已度过太多优患的日子,我真不忍在两老已渐斑白的两舞,再增添几许白发了。

“心怡,你听我说,”美兰温柔的声音,就像小时候我受到委曲,她安慰我时一样:“你心里先不要有成见,应该对葛叔叔这个人仔细分析一下。正如爸妈说的,他本身的条件并不差;有钱,有才干;不聋不跛,外表也很端正,除了年龄大些,他几乎可以说具备有理想对象的大部份条件。”

“姐姐,你是在说服我吗?”我不高兴地质问她。

“啊,不,我是在请求你,希望你能做一个带给爸妈幸福的决定。”

“爸妈的幸福?”我响喃自语:“可是我的幸福呢?”

“你也会幸福的。”

“不,不会的!”我摇摇头。

“再考虑考虑吧!”

“不,我不!”我坚决地大声说。

“啊!可怜的爸妈!”美兰失望地低呼着,扑倒在她自己的床上,失望痛哭。

我也哭了,泪水流在我的面频;那是伤心的、无告的眼泪。

我该怎么办呢?直到哭倦时朦胧入睡,才暂时抛开这恼人的问题。

第二天,早餐桌上,各人的心情都显得异样沉重,双亲倦涩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容,显示他们一夜都不曾好睡。虽然不曾提及昨晚的事,但投向我和姐姐探询的目光,已足以说明他们内心热切的盼望,盼望我们已有答复,当然是圆满的答复。

但美兰和我都低着头,沉默地匆匆用毕早餐,像逃脱一样一同离家去上班。走在路上,我也一反往常的说笑,走到我搭车的公共汽车站,在分手时,美兰忽然对我说:

“心怡,我把他介绍给你认识好不好?”。

“他?”

“就是昨晚我眼你提起过的那个人,他经常都到车站来等我,一起搭车去上班。

我望望美兰,她美丽的面庞上泛着红晕,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我相信她昨晚对我说的话是真的了,我真笨,每天和她在一起,竟不曾发觉她已经在恋爱了。

“你怎么会爱上他的?”随着美兰往前走,我忍不住向她打听她的恋爱故事。

美兰望着远处,眼中流露着梦幻的迷雾,嘴角漾着笑漪,像朗诵诗一般地说:

“他,年轻、热情,并不富有,我们性情相投,爱恶相同,就真诚相爱了。噢,那真是奇妙,当爱情悄悄掩近你的身旁,你是没法把它赶走的。”

我不太了解她的话,因为我从不曾恋爱过,在我的眼里,男孩子们都是那样横蛮、粗野,从不曾引起我的好感。

当我们走近美兰每日搭车的公共汽车站时,一个年轻人笑吟吟地迎上来,向我们点头招呼,美兰也向他报以微笑,随即把他介绍给我。

眼前这个被美兰称为“吴”的青年,穿着一袭淡蓝色的衬衫,灰色西裤,衣着很随便,但也正配合他的年龄,他蓄着平头,笑起来一脸稚气,浑身充满青春活力。我想这也许就是姐姐爱上他的原因吧!

“心怡,”吴说“我早就从美兰那里认识你了,你就是我想像中的那个样子。”

我不知道他想像中的我是什么样子?衣着朴素,面貌平凡,毫不出色,…….

“美兰,”吴又说:“把心怡介绍给我弟弟认识好不好?我看他们倒是很适合的一对。”

美兰听了这句话,沉默地望望我,吴的话不曾引起我们的兴趣,却因而想起了“葛叔叔”。

吴见我们没有反应,立刻满怀歉意地表示,他也许太冒失了,请求我们原谅他的冒失。

美兰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我推说必须赶车上班,便向他们告别,一路上,我却忍不住去想,吴的弟弟是什么样子?也是一脸稚气?也许更年轻活泼?我会爱上这样一个男孩子吗?我猛力摇摇头,仿佛要甩脱一些什么。

整个上午,我在幼稚园里心绪不宁地和孩子们周旋,心中被同一问题所缠绕--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一再思索,结果我发现自己若硬着心肠回绝父母,内心会一直陷于不安之中;会使我自责,使我觉得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

真的,我不是个硬心肠的女孩子,我不能无视于父母的忧烦,使他们重新拾回失去的欢笑,才是我这个作女儿的应该尽力去做的。如今,为什么还要再犹豫呢?我终于作了痛苦也是愉快的决定。

这天下午,我决定和母亲谈谈,我的内心,充塞着殉道者的意念。因此,我开门见山地对母亲说:

“妈,我要和你谈谈葛叔叔求婚的事。”

“哦。”母亲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困惑,迷茫地望着我。

“妈,”我问:“你希望我们姐妹答应这件婚事吗?”

“是的,”母亲点点头:“你爸爸和我都希望你们两人之中有一个答应。可是,孩子,这不是买卖,我们做父母的是不愿意勉强你们的……”

这天下午,我决定和母亲谈谈,我的内心,充塞着殉道者的意念。因此,我开门见山地对母亲说:

“妈,我要和你谈谈葛叔叔求婚的事。”

“哦。”母亲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困惑,迷茫地望着我。

“妈,”我问:“你希望我们姐妹答应这件婚事吗?”

“是的,”母亲点点头:“你爸爸和我都希望你们两人之中有一个答应。可是,孩子,这不是买卖,我们做父母的是不愿意勉强你们的……”我打断了母亲的话,接着又问:

“那么,你们希望谁接受葛叔叔的求婚?我,还是美兰?”

母亲苦恼地摇摇头,“这件事完全由你们自己决定,我们对谁都寄有希望。”

“妈,你想葛叔叔希望和谁结婚?”

“他没有透露过,我们也无心去猜测。”

“我猜,他想要娶的是美兰,美兰又漂亮,又能干,他一定早就爱上她了。”

“是吗?”母亲热切地问:“那么,美兰是不是表示愿意嫁给他?”

我摇摇头,轻叹着:“不可能了!”

“为什么?”母亲焦灼地:“她不愿意?”

“她已经有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了。美兰昨天告诉我,她都答应那个人的求婚啦!那个人姓吴,很年轻,是她的同事。”

“噢?有这样的事?她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母亲面上露着愠意,也显得非常失望。

现在,我知道是我奉献自己的时候了。我低唤了一声:“妈!”

母亲望着我沉吟不语,但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一份近乎恳求,也是满怀希望的表情。

母亲开口了,徐缓而乏力地说:

“那么,心怡,你呢?”她的语气转而变得焦急地、渴望地:“告诉妈,你答应么?没有关系,你说,你说好了,就是你不答应,妈也不会责怪你的。”

是的,即使我拒绝,妈也不会责怪我的,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了,我会埋怨自己,恨自己一辈子。我那无情的话语,会像一把利刃,割断了一根悬着希望的绳索;使满怀希望的双亲,堕入绝望的深渊。

“妈……”我真不知怎样措词才好,答应么,心里实在是不甘愿的;我怎愿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轻易被决定了!

“心怡,”母亲看出我难以启齿的窘态,紧握着我的手,柔声说:“告诉妈,你有什么困难吗?”

我立刻感到被握在母亲掌心的手,似乎有一股热流通至心底,那是母亲的爱;温馨的、慈祥的、宽厚的,在我的岁月里,曾使我永远有依侍、满足的感觉。

也许今天正是我报答她老人家的时候了,我也该让母亲感到依侍和满足。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说:

“妈,我没有什么困难,我只是有点害怕,怕嫁给一个不熟识的人,而且又要离开家……..”

“孩子,我懂得你的心情,”母亲点点头,轻拍着我的手背说:"情感是要靠时间来慢慢培养的,要试着去了解他,去发掘他的优点,每一个人都会有他可爱的地方。”

“听妈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你的孝心,我和你爸都会感激的,”妈神色凝重地望着我:“不过,心怡,婚姻是一件大事,你还可以多考虑考虑,你要知道,一旦对人承诺下来,就不能再提出反悔的话了。”

“我已经决定了的,不会再反悔,妈,请您放心吧!”

是的,我绝不反悔,我要坚定地跨着大步,迈向那不可的命运!

第二章

夜幕初垂,凉意渐浓。

汽车从宽阔的公路转入一条较狭窄的道路,车行仍很平稳,台湾公路建筑的良好,和葛维德的开车技巧,都是使我赞扬的。

晚风带着些寒意,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凉飕飕地,我伸手把车窗推上,这时,葛维德偏过头来望望我,温和地问:

“有点冷吗?”

“唔,有一点。”

他立刻松了油门,停住车,从座后取出一条薄毛毯,披在我的肩上,我感到一阵暖意,低声谢了他。心中暗想,他倒不是一个粗心的男人。

当他再度把车开动的时候,他对我说:

“再过十多分钟就可以到了。”他说时两眼望着被车灯照亮的前路,虽然显得有点冷漠,但我却可从他冷漠的神情中,感到关切和安慰。

说真的,我和葛维德虽然已经结了婚,却仍旧是那样的陌生。婚前,我不愿意和他交往,他也从不勉强约会我。我们之间既没有深切的认识,也没有进一步的了解,在我认为,婚后既然有几十年要朝夕相处,彼此认识、了解的时间应当足够了。

我不知道这想法是否正确,但很高兴葛维德肯尊重我的意愿。因此,这桩婚事被决定了之后,他从不以未婚夫自居来找搅扰我,即使偶尔同赴夜总会看场表演,也常是全家出动,至少也有姐姐和我作伴。不过,仅有一次我是单独赴约的,那是交亲和葛维德已商妥了订婚的日子,我忽然接到葛维德给我的一封短笺,约我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唯信上说有话要和我谈谈,希望我能单独赴约,并且最好不要告诉家人。

握着短笺,我反复读了好几遍,猜不透葛维德约会我的用意何在?是要和我商讨订婚的细节么,爸妈是我的全权代表,又何必安排一个带点神秘性的约会?其实,我又何必费神猜测?见了他以后不就知道他为什么约我了吗?看来我有点怕单独赴约。怕什么呢?我不禁失笑。露出一个很轻松的笑容,扔掉了那张薄薄的信笺。

*昏时,我走进那家约定的咖啡馆,葛维德已先我到达、见了我,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然后,我们相对而坐。

他喝着咖啡,默默地注视我,迟迟不曾开口,我有些不耐了,放下插在桔子水里的吸管,忍不住问:

“你找我来有事吗?”

他也许没料到我是这样没耐性的女孩子,我那不客气的口吻,可能使他吃惊了,他搁下杯子,深深地望我一眼,说:

“心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答应这桩婚事?”

“你觉得我不应该答应么?”我冷漠地反问他,因为他的话让我敏感地想到,也许他心目中的对象不是我,是美兰,他并不希望我答应呢!

听了我的回答,他竟不以为忤,又接着问:

“那么,你是百分之百的愿意吗?”

“当然,我答应了就是出于自愿,没有人能强迫我!”

“哦。”他沉吟片刻,又问:“你喜欢住到冷冷清清的

乡下去吗?”

“我能随遇而安,听天由命,住在哪里都无所谓。”我的语气显然很不温和,但他听了非但不生气,面上还隐隐泛有笑意,仿佛表示他不在乎我的稚气和任性。

“你和美兰是两个完不同的典型姐妹。”他下了这样一句评语。

美兰,他毕竟提到她了,显然,美兰的美丽和温柔在他脑中浮现。我在心中暗笑:“算了吧,别害单相思啦!美兰这辈子才不会嫁给你呢!”想到这里,内心不禁泛起一阵快意,几乎要笑出来了。

“我想把婚期订在明年春天,你同不同意?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我觉得他把结婚日期订在半年多以后,已足以使我感激的了。

“既然你没有意见,我们就这样决定了。还有,令尊的意思,要我们下个月先举行一个简单的订婚仪式,依你的意思呢?”

我摇摇头:“葛叔叔,所有的决定都照你的安排好了,我不会反对的。”

“还叫我葛叔叔?”他微微一笑,但立刻又收敛起笑容,正色说:“心怡,你好像并不喜欢我,老实告诉我,你答应嫁给我,是不是很勉强?”

“好,告诉你实话也没关系,”我坦率地:“我既不喜欢你,也不讨厌你,虽没有人勉强我答应,我也不是甘心情愿的。“

说完了这番话,我有一吐为快的轻松,但也感觉到似乎有些过分;这过于坦率的话,会伤害到他的自尊心么?我有了轻微的不安。

没想到葛维德听了我的话,脸上却微露笑意,温和地说:

“谢谢你告诉我,我很欣赏你的率直。”

我倒真有些过意不去了,便以和缓的口吻补充,

“记得妈妈对我说过,时间会帮助人与人之间的认识和了解,也许以后我对你的观感会不同的。”

“好,但愿如此!”他说时露出欢愉的神情。

沉默片刻,葛维德又郑重地问我表示,他今天约见我的目的,是要告诉我,在订婚前的这段日于里,我仍可以对自己的决定再作考虑,他不希望我怀看满心委曲和不快乐、把终身交付给一个所不愿交付的人。最后,他说:

“站在我自私的立场,我当然不希望这桩婚事会变卦。”

听他这样说,我本想告诉他,既已有了牺牲的决心,就不会再反悔了。但我没有说出来,我不想用“牺牲”两个字再伤害他的自尊了,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有修养、肯尊重别人的好人,从今天这场简短的谈话中,我能这样肯定。

我起身告辞,葛维德没有挽留,却表示愿意护送我回家,但被我婉拒了。也许他很失望,想不透我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始终未见改善,如果他知道我对他并不厌恶,只是执拗,他可能会安心些。

我们一同步出咖啡馆,互相说声"再见”,我就匆匆独自越过大街。

当我走到对街,瞧见葛维德还是站立在街边,呆呆地朝我这边望着。这时,我心里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想哭,又想笑,难道人生真的是一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吗?他心中爱的是姐姐,却又欣然同意和妹妹结合,这是多么奇妙的姻缘!

也许,我不该有这种想法,至少在庄严的婚礼举行之后的现在,我不该再认为自己是闹剧中的主角了。

今后,我应当如父母所期望的,做一个好妻子,好主妇。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能做得好,但我愿尽力。

想到“妻子”这两个字,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慌乱,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陌生的名词,多么难以想像的事实,但今后我必须去学习怎样为人妻,我必须去适应为人妻后的新生活。

车,仍平稳地继续行驶。

我欣赏着车窗外渐浓的暮色,突然发现沿着公路出现了一条蜿蜒的小河,黝黑的河水在灰暗的著色中闪着光。我想,如果是在白天,这小河四周的景色一定很美,我可以想像到清澈的流水映着碧绿的树丛,蔚蓝的天空罩着濛濛的远山……我为自己丰富的想像微笑了。我发现虽还没有踏上这里的土地,却已开始喜爱了它。

汽车突然转向一条碎石小道,向山坡上驶去,车行很颠簸,两旁都是树丛,我望着被车灯照亮的前路,竟有些莫名的紧张。望望葛维德,他仍是那样沉着和沉默,我只有牢牢抓住车门上的把手,像是藉此可以得到依恃……

幸而不久我望见了树丛中隐约透露的灯光,目的地终于即将到达了,这真是一次漫长而沉闷的旅行。

来到用铁丝网作成的围墙外,敞开的大门上端悬着一盏电灯,使我看清大门边挂着的木牌,上面写着“欣欣果园”四个字。这就是葛维德的果园了。

驶进园门,只见到处都是树丛,车又经过了一些弯弯曲曲的路,最后在爬满青藤的院墙外停了下来。在车灯映照下,前面是两扇红漆的大门。葛维德刚一按喇叭,门就被启开了,灯影中,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宽广庭院。

暗淡的光影使我无法看清院子里的一切,但院中那栋二层灯火辉煌的楼房,却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葛维德停妥了车,走过来替我拉开车门,我卸下披在肩上的毛毯,扶着他的手走下车去。

我们并肩步上屋前的台阶,走进宽敞的客厅,客厅内却空寂无人,使我很感意外,我只看到一对燃烧着的粗大的红烛。

这一对带着喜气的红烛,竞使我感到了莫名的害臊,相信烛光一定映红了我的脸,站在这陌生的屋子里,我竟有此拘束和紧张,不知该如何是好?

“坐吧,你一定很累了!”葛维德面露温和的笑容,望着我说。

“哦,好的。”

我在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随意望了望四周。

这间屋子陈设虽然简单,却很雅致,一套质料高贵的沙发,配着黑漆茶几,和几上鲜艳的瓶花,看来已经不俗。壁上还悬着几幅名人字画,屋角有一架电视机,靠墙还安放着一架小型的钢琴。葛维德会弹琴?这发现使我觉得很稀奇。我对钢琴的造诣很浅,只能弹弹幼稚园里的儿歌,对钢琴方面的兴趣远不如绘画,此刻吸引我的却只是高高放在钢琴上的那对冒着红色火焰的腊烛。

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手里端着漆盘,盘中放着两只有盖的素杯,她端一杯放在我身旁的小茶几上,微笑着对我说:

“太太,请用茶。”

“太太”,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听来好刺耳。

“这位是周嫂,”葛维德把她介绍给我,“以后,她是你你家事的助手。周嫂很能于,一定可以替你分劳。”

“哪里,葛先生太过奖了!”周嫂谦和地微笑着。

“周嫂的先生也是我的得力助手,”葛维德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刚才替我们开大门的那位。”

这时,一个黑黑壮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就是周嫂的丈夫,和周嫂一样,他露出谦和的笑容,向我鞠躬致意。

看来这一对日后要和我经常接触的夫妇都很和善,望着他们,一种陌生感却使我感到不安,此刻,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我觉得连葛维德也使我觉得是那样生疏,心中忽然强烈地思念起家人,思念朝夕相依的父母,…….

我多么希望这时母亲在我的身边,给我安慰,给我鼓励,使我有依恃,有信赖。

哦,即使有美兰在我身边也好,望着她的微笑,握着她的手,我也不会觉得这样孤独无依,就像美兰结婚时,我微笑着握住她的手一样。

可是,母亲呢?美兰呢?我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害怕,如果不是理智的控制,真想向回家的路上飞奔而去……

但毕竟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成长的年纪已使我能伪饰自己的表情,如果有一面镜子在眼前,我可以看见自己的眼前正露出娴雅的微笑。

“心怡,你一定有点累了。”是那陌生中带着熟悉的声音在对我说:“让周嫂带你到楼上的卧室去,休息一会再吃晚饭。”

我点点头,很感激他的体贴;的确,我需要静静地休息片刻,不只是身体略感疲乏,精神上也渴望着独处的宁静。

露出愉快的笑容,我随着周嫂身后走出葛维德的视线,为了他所表现的温柔与体贴,我要回报他,让他感觉到我是个快乐的新娘。

扶着楼梯的栏杆,一步一步间上跨看,也感觉更接近真实实了。我在心中对自己说,这才是你的家,是你今后生活的地方,你要努力去喜欢它,更要努力去习惯这陌生的一切。

“太太,你会喜欢这里的。”周嫂打破沉默:“这里安静,空气又好,是住家的好地方。”她似乎在努力使我对这陌生的环境产生好的印象。

“这幢屋子是新造的?”我扶着漆黑发亮的栏杆,望着被壁灯照射着的米*色的墙这样问。

“盖了有五六年了,葛先生最近重新油漆粉刷了一次,有许多家俱也都是最近新买的。葛先生很会布置呢,客厅和新房都是他自己布置的”

“哦。"听周嫂这样说,葛维德似乎不是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

走上楼,走在狭长的甬道上,周嫂指着房间一一告诉我,靠楼梯的这一间是书房,隔邻是浴室,再隔壁是间只摆了一张单人床的小屋。站在小屋前,周嫂说,“这间本来是客房,将来作婴儿室最适合了。”

周嫂的话不曾使我对这屋子发生兴趣,反而迅速地转身离开,我觉得她有点多话,但又怎能责怪她那份热心?

卧室在甬道的尽头,开门的方向和其余各间不同,猜测必是楼上所有屋子中最宽大的一间。

果然,周嫂为我启开了房门,在灯光下,我瞧见了一宽大而陈设华丽的新房。

称为“新房”的确名符其实,房中的家俱和一切布置,一眼望去就可看出都是崭新的,站在房中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大概因为整个色调以粉红色为主的缘故。

墙上垂着粉红色的窗帘,一张铺着粉红色床单放着大红绣花被的大床,最为触目。床的两侧各有一只粉红色的床头柜,柜上有式样相同的两盏白色灯罩的台灯。那竖着大镜子的梳妆台也是浅红色的。其余立在屋角的高大衣橱,一张摇椅和两张沙发,虽都是浅棕色的,却不会破坏屋子里的情调。

我可以看得出葛维德布置这间屋子的确花费了一番心思。

周嫂搁下了我的衣箱,笑着问:“太太,这间屋子你还满意吧?”

“很好。”我点点头,虽然是由衷之言,但却没有一丝喜悦的感觉。

“葛先生如果知道你喜欢,他一定会很高兴。”她再度提到葛维德,显然,这位主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多么的崇高。

“太太,你休息一会儿吧,”周嫂体贴地对我说,“手去替你把洗澡水放好,洗个澡会舒服些。”

我说声谢谢,她转身走了出去,随手关上房门。

我靠在房门上,长长地抒了口气,有一种暂获自由的感觉。

从早晨起床梳妆打扮,在肃穆的婚礼中,在热闹的喜筵中,我被人包围着,都必须装出笑脸来应付,真够苦的,即使在刚才漫长的归途中,有他坐在旁边,我也必须正襟危必,表现淑女的端庄。而现在我可以放任自己了,哭一场吧!让委曲的眼泪尽情地流一流…….

奇怪,此刻我却没有想哭的感觉,我只是木然地走到化妆台前,木然地望着镜子里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

映在镜子里的,是一张刻意修饰过的面庞,那是母亲花了一百元代价,请来的新娘化妆师替我化妆的。

抹上了粉的面庞,比我原来的肤色白了许多,唇膏增加了嘴唇的红润,但看来很刺眼。弯弯的浓眉下,是一双画了黑眼线的眼睛,使我的双眼看起来比原来大些,却很不自然。我眨了眨眼睛,样子很滑稽,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刚才不是还叫自己哭么?噢!也许算是自我嘲笑吧?我抚着双颊,定定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怡,这就是你么?身体已被人摆布,竟连模样也要被人改变?这就是一向任性倔强的你么?我忽然非常厌恶这被抹得太白的脸,和涂得太红的嘴唇,急切地要恢复本采的面目。

于是,我脱下身上这件红色缎子绣花旗袍,披上一件辰褛,走进了洗澡间。

浴罢出来,正如周嫂所说,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舒服多了,也不再有一丝疲乏的感觉。从箱子用选了一件颜色最淡雅的浅紫色旗袍,是母亲替我购制的嫁衣中,我比较喜欢的一件。换好衣服以后,我重又坐在梳妆台前,把盘在头上的长发也放下来了。瞧瞧镜子里的自己,已完全回复了本来面目。

我凝注着镜子里洗尽铅华的少女,实在缺少貌若天仙的美,但无可讳言的,那股掩藏不住的青春气息,却也有几分偕丽,闪亮的双眼,桃红色的面烦,笑意中还有几分稚气未脱,···就像妆台上这瓶鲜艳的红玫瑰,盛开的花朵就是“美”的化身。

我忽然想到了葛维德,也许他喜欢浓妆,而不欣赏素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不正合我的意吗?我多么希望他一点都不喜欢我,不愿意接近我,不高兴理睬我,不……噢,可能么?又何必想得这么多?你不是已准备一切都逆来顺受吗?让那不可知的命运为你安排!

我走到窗前,推开玻璃窗,一阵清凉的夜风迎面拂来。窗外一片黝黑,天空有繁星在闪烁,望着遥远的星光,我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遥远的梦……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好像是刚进初中的时候,当我参观了一位女画家画展以后,就一心一意想做一个成功的画家。年岁一年年长大,做画家的愿望也一年比一年更热切地编织在我的少女梦中。……考大学数次落第,学画的希望一再破灭。我选择了幼稚园教师这份职业,也正合我无拘无束的个性,而现在,连那碎灭的梦想

都不容许我再编织了……

我轻叹了一口气,多么莫测的人生!人,对于命运的安排又是多么无可奈何!

夜风吹在身上带着此寒意,但我觉得这凉籁籁的感觉,会使我冷静些,理智些。

敲门声惊扰了我,我答应着,应声而入的是周嫂,她看我站在洞开的窗前,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

“啊呀!太太你穿得这样单薄,当心吹风会着凉!”

说着快步走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关上窗户,并且拉起了窗帘。

“太太,你已经洗过澡了吧?”她端祥着我:“你很适合素净一点的打扮,这样看起来好漂亮!”

她的口吻倒有些像我的母亲,只是我觉得她对我的称呼——“太太”这两个字使我听起来很不习惯。看来周嫂虽然有些婆婆妈妈的,倒不失是一个可亲的人。但愿日后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谢谢你。”我用极谦虚的口吻说:“周嫂,家事方面我什么都不懂,以后请你要多教导我。”

“太太,你太客气啦!”周嫂笑得好高兴:“以后有什么事要我周嫂做,请尽管吩咐好了。”

“那我先谢谢你了。”

“瞧你尽在说谢,葛先生也是这样,谢字总是不离口。葛先生真是个好人,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都喜欢他。”

我不知道周嫂为什么忽然夸奖起葛维德来了?是有意,还是无心?

“太太,葛先生叫我来请你下楼用晚餐,他已经在饭厅等你了。”

“好的。”

“饭厅就在楼下的客厅后面。”

“有客人吗?”我有点胆怯,我怕应付人多的场面。

“没有。”周嫂摇摇头,“葛先生的几位好朋友,都请去吃过喜酒了,葛先生不预备在家请客,他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

我虽然不善应付生人,却喜欢热闹的气氛,看来日后的山居生活真是非常寂寞的了。

和周嫂一同下楼,虽然没有外人使我安心了些,但迟缓的脚步,仍显示我心情的不自在,这将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单独共进晚餐,而这个不太熟悉的男人,却是刚和我举行婚礼的丈夫。我有点像小时候做错了事,听到了母亲的召唤,硬着头皮走过去。

跨进餐厅,只见葛维德独自坐在铺着洁白台布的餐桌旁,桌上已摆着好儿样菜肴。见我出现,他礼貌地站起身来。

他招呼我坐下,然后替我斟上了一杯酒。

“谢谢,我不会喝。”望着杯中红色的液体,我推辞着。

“原谅我不能免俗。”他温和地说:“随便喝一点吧。”

于是,我们一同举起酒杯,他一饮而尽,我却只沾了沾唇。我很想说句赞美他酒量的话,却拘束得难以启齿。为了表示一点友好,我拿起桌上的酒瓶,极小心地慢慢替他斟满了一杯。

当我放下酒瓶时,他的手扶在我尚握着酒瓶的手上,一边说:“谢谢你。”

我迅速缩回了手,他的举动使我感到很不自在,这是我们自认识以来第一次肌肤相触。说不出害躁还是厌憎,我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热。

低着头好一会没有听到动静,我抬起头来,却接触到一双向我凝注的目光,那含着笑意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了一份含蓄的情意···

也许我的回顾使他察*到自已的失态,忙收回目光对我说:“你一定饿了,我们吃饭吧!”

周嫂的菜做得很可口,我们沉默地吃看,他没有再说话,我自然也不会主动对他说什么。我感到很拘束,不由得在心中对自己说:慢慢地就会习惯了,会对一切都习惯了。

“心怡,我会尽量让你过得很快乐。”沉默中,他迸了这样一句话。我想,他是在表示对我有一份关心吧!

“谢谢你。”我这样回答,也是真心表示谢意。他听了淡淡一笑,又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只要我能力所及的,一定尽量办到。”

“谢谢你。”

“为什么这样客气?”他依然面露笑容,“你真像是我的客人。我想,慢慢地我们会熟悉起来,会互相逐渐了解。”

我微笑着点点头,竭力让自己表现出是一个柔顺的女孩子。心中却在思忖,我会了解他?也被他所了解么?

“心怡,”他收敛起笑容,庄严的神态表示他语气的恳挚:“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会喜欢这里,喜欢这个家。”

“我想,我会喜欢的。”

他不再说什么,在沉默中,我们结束了这顿第一次在一起共进的晚餐。

当我放下碗筷时,他问我是否已经吃饱?那份关切是我感到一阵温暖,我不由得自问,对这样一个爱护自己的人。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饭后,我们又来到高烧着红烛的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周嫂端来了两杯果汁。葛维德却站起身来走向屋角,扭开了那架体积庞大的电视机。

荧光幕上的节目,不曾引起我的兴趣,葛维德却全神贯注地欣赏着。我想,他每天晚上就是以看电视来派遣无聊的的时光吧!

望着屋子里华丽的陈设,不知为什么我意想起了美兰,想到了她那个简陋的家。

美兰是去年冬天结婚的,她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她的吴,听说已有喜讯,年内就要做妈妈了。

如果不是由于我的婚期已经决定,美兰可能不会这样快就出嫁;吴的经济能力薄弱,对组织小家庭还没有充分的准备。但爸妈固执于家乡的风俗;姐姐要嫁在妹妹之先。美兰和吴的感情虽然已论及嫁妥,婚期的仓促,却使他们显得忙乱紧张。我曾为此对美兰表示歉意,美兰却笑着说:“我们还很感激你呢!以前我们一直认为,结婚一定要布置一个富丽堂皇的家,要过享受的生活,现在我们相信,只要两个相

爱的人能生活在一起,就必定会快乐的。”

的确,美兰结婚时笑得多开心,我真羡慕她,也嫉妒她。我仿佛看到了一幅人生的美景展现在她的面前。那小小的新房,那简陋得只有一张床,一只衣柜,和几张桌椅的家,却被浓浓的情爱寒满了,物质上的贫乏又算得了什么?

我还记得在那被亲友拥塞的新房里,美兰的脸上漾着幸福的笑漪,接受着一连串善意的笑谑,吴的朋友和她的朋友都是爱玩会闹的大孩子。欢乐的笑声,使得一对新人更增添了几分喜悦。从吴和美兰相视含笑的眼光中,我看到了那份深挚的爱,使他们足以傲视一切,也是他们幸福快乐的源泉。

记得辞出时,美兰和吴送到门外,握着美兰的手,我诚挚地祝福他们。我想,他们也定如我所祝福的一样,有美满幸福的一生。

而我呢?谁为我庆贺?谁给我祝福?同样是新婚,属于我的新婚之夜却是多么冷清!我的家人呢?我的朋方呢?我盼望他们此刻能出现在我的身边,使我不再孤寂,不再胆怯!

然而盼望毕竟只是盼望,奇迹不会在想像中出现,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小鸟,只有在梦中去寻找它昔日的伙作了。小鸟还会叽叽喳喳地表示它的抗议,而我却以沉默显示自己的柔驯。

依我的本性,我真想大叫几声,或高歌一曲,吐一吐心中的郁闷。但是,我记起了母亲的话,母亲含泪的可叮嘱,要我收敛一向的任性,做一个温顺的好妻子。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如母亲所愿,但我还是尽力而为吧!

可是,这是多么难熬的晚上,一对新婚夫妇坐在客厅相对无言。他专心看电视,看得那么出神,似乎已忘记了的存在。其实,我也并不希望他和我说话,有什么可谈的。我们还不曾熟悉到闲话家常,拘谨的应答更是乏味。可却不满意他表现的冷漠,那无视于我存在的冷漠,使我以为然,我感觉自己的被轻视,不由得想到这原是一桩买卖式的婚姻。

也许我不该这样想的,许久以后,我还因自己曾有过这种错误的想法而脸红。

我不禁转过头去望望葛维德,他已脱去了婚礼中穿的黑负西服上装,雪白的衬衫显得皮肤更加黝黑。挺直的鼻梁,受据的双唇,勾绘出优美的曲线,但仍让我感觉到他的严肃。

如令虽已与他行过婚礼,我对他的印象并未改变,总觉得难以亲近,而在和他独处时特别感到拘束不安。

这个人虽和我近在咫尺,但两人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遥长得无法丈量。可是,我却要和他厮伴终身,共渡漫长的人生岁月,我真不愿去想像未来!

“喜欢看电视吗?”他突然回过头来这样问,和我的目光相遇,使我窘得连忙转过视线。我不知道他是察觉了我在研究他?还是听到了我心底的叹息?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话。

“喜欢哪一类的节目?”他忽然有了探询的兴趣。

“我比较喜欢看有一点深度的电视影片,像“蓬车英雄传”那一类的。”我据实回答。

“看电视也是很好的消遣,就像现在这个节目,有歌有舞,不也说得上赏心悦目吗?”他好像在替电视公司做宣传。

“这架电视买来还不到一星期,”他继续说:“我太忙,从来没有想到消遣,希望它能陪伴你打发一些无聊的时间。”他这样告诉我,是为炫耀他的阔绰?还是表示对我的关怀?

“谢谢你。”我保持一贯的礼貌。

“你很喜欢说“谢”。”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我

“有礼貌不是很好么?”

“你的话未尝没有道理,”他点点头,“不过,过分的礼貌就会显得生疏了。”

我不再作声,我们本来就很生疏弊;那条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感情鸿沟,不是一下子跨越得了的。

见我无言,他又问:“是不是很困倦?想睡了吧?今天你也真够累的了。”

“啊,不,我不困!”他的话使我悸然惊觉,望着他。

我想到那粉红色新房中宽阔的大床,要和他同枕同衾....我

情急地嚷着:“我真的不困!”

“不要逞强,”他站起身来,立在我面前:“瞧你一脸困倦的样子,来,我们一块儿上楼去吧!”

他关了电视,见我仍坐着没有动静,伸出了右手要来搀我,我没有接受,却迅速在站了起来。那一对红烛,仍旺盛地燃烧着,还结了两个红红的灯花,我投下了留恋的一瞥。

机械地任他揽着腰一步一步跨上楼梯,相信从背影看来,像是一对亲密的夫妇,但我迟缓的脚步,显示着内心的胆怯……真希望楼梯会无限制的延长,延长……可是,仿佛只一瞬间就已走完。我这时的心情,就像在婚礼中从红地毯上踩过,同样觉得路程多么的短暂!

立在门前,葛维德却不曾立刻启开房门。

“祝你有一个甜蜜的梦。”他双手扶着我肩头,忽然这样说。

我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他,我才发现自己比他矮了许多,我的前额只及他的下颌。他眼睛流露着出奇的温柔,那神态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向女儿道晚安一样。

“你……”

“晚上你不要害怕,我就睡在隔壁这一间。”他指指那间客房,神态轻松自如。

啊!你真好!我在心底喊着,真想垫起脚来亲亲他的面颊表示谢意。

“谢谢你!”我笑了,是我今天仅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又说“谢”?好,这一次我接受,因为你是真心谢我。”说完,他在我的额上亲了亲,说明天见,就转身走进隔邻的小屋中去了。

我抚着额上被亲吻过的地方,余温犹存,望着小屋紧闭的门扉,竟有如梦的感觉,真不相信这是真实的,却又忍不住感慨这是多么富于传奇性的婚姻啊!

说也奇怪,我对葛维德忽然产生了几许好感,也可以说是一份敬意,觉得他真够“君子”,不愿强人所难。

走进房里,把门牢牢栓好,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坐在梳妆台前,在感激的心情中,却又有几分不解,支颊沉思,忍不住去猜度葛维德此举的动机;既已有了合法的关系,他为什么放弃应享的权利?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不爱我?

唉!何必花费脑筋多猜测?还是去感激他的“仁慈”吧!

我感到真有些困倦了,换上睡衣,把自己掷向软绵绵的床铺。

躺在床上,伸展四肢,才觉得浑身上下竟是那样的疲乏。

第三章

好软的床,好暖和的被褥,我把头埋在枕间,闻到一股新布的气息。闭上眼睛,却无法使自己迅速入眠……紊乱的思绪在脑子里翻搅着……

凝视黑暗的空间,白天经历的种种,重又在脑海中映现。

这虽然不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却是最难忘的一天;我经历了从来不曾经历过的。

我不知道别的新嫁娘是否对于婚礼的繁文褥节感到不耐,我却是无可奈何的任人摆布,也许由于我缺少那种欢欣中渗揉兴奋的心情吧!

母亲曾担心我会流下委曲的眼泪,但我却坚强地露出了伪饰的微笑。不过我也曾哭过,也曾尽情地倾泻心中的抑郁,

那是在婚礼的前一天,也就是昨天晚上。

也许我不该哭的,不该惹得母亲也落下了感伤的眼泪,但是,我无法压抑因离别情绪而引起的悲戚;想到明天将远离双亲,离开了这生活了廿多年的家,心中有无限的留恋,面对不可测知的未来,更满怀忧虑。

是母亲那番临别的训示触引了我的伤心,我伏在母亲怀里失声痛哭,嘴里还嚷着:

“妈,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离开你!”

“哦,心怡,快别这样!”

母亲温柔的手抚着我的头发,轻拍着我的背,逐渐熨平了我激动的情绪。

“心怡,女孩子长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妈妈的,是不是?”

是的,我不能长久依偎在母亲的身边,总有一天我会像羽毛丰满的小鸟展翅飞去,那么,现在和将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擦干眼泪,抬起头来,却发现母亲的脸上有泪水润湿的痕迹。

“妈,你也……”我的心在抽搞着,我舍不得离开母亲,她又何尝舍得离开我?

“心怡,”母亲紧握着我的手,眼睛里流露出最深挚的爱意,“妈担心的是你任性倔强的脾气,记着,凡是要忍耐,

女人的温柔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

我点点头,真想大声喊:妈,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一夜,我像往常一样睡得很香甜,一夜无梦,也许是在母亲怀里流过了那场泪,使我的心情变得很宁贴。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了,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做一会儿柔软体操,然后浇灌一手培植的花木。当我走近厨房要象每天一样帮母亲准备早餐时,却被她赶了出来,要我尽快去收拾东西,然后沐浴更衣。

我回到房里,坐着发愣,有什么可收拾的?昨晚已收拾得差不多了,箱子里,有母亲为我装妥的为结婚而做的新衣,还有一些平日穿的衣服。一本照相簿,是我从小到大生活的纪录,留下的尽是生命中欢乐的痕迹,我已放在箱子里了。还有一叠画纸,包括已涂抹过的和未着笔的,也都放进去了。还有什么难以舍弃的?我环顾屋子,看到了立在上的那个大洋娃娃。那个金发碧眼的可发娃娃,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向我凝视,仿佛在恳求我不要把她丢弃,

“娜娜,我能带你走吗?会不会被人笑我稚气未脱。

梳理着娜娜金*的头发,我这样自问。

“娜娜”是我十五岁时得到的生日礼物,因为爱护有加,虽然过了这些年,模样还依旧如新。在我少女成长的岁月里,娜娜成了我欢乐和忧伤时倾诉心底秘密的对象。

我记起了赠送的人,他是-一葛维德。

记得那年,当我第一次搂着这可爱的大洋娃娃时,高兴极了,情不自禁地在葛维德的面频上亲了一下,以后回想起来,还禁不住脸红。

带着她吧,至少她会使你觉得你不是那么孤单,那么无依。

娜娜庞大的体积塞满了皮箱,我关紧箱子,心中仿佛充实了些。

不久,美兰来了,她笑容满面地忙进忙出,看着她那喜孜孜的神情,真是在办一件喜事。

“心怡,你好漂亮!”美兰端祥着穿了结婚礼服的我说:“葛维德见了一定好喜欢!”

“谁要他喜欢?”我没好气地。

“快别说傻话。妹妹,你一定要让他喜欢你,而你更要去喜欢他,这样生活在一起才会有乐趣。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我懂,我怎么会不懂呢?“互爱”是美满婚姻的基制,而我们可能么?

美兰的话使我心情沉重了起来,我想,感情的产生是顺乎自然的事,又怎能勉强培养?

在紊乱的思绪中,葛维德来了,他把一束洁白的百合花递在我手里,只着意地望我一眼,并没有一声称赞。倒是和我的家人一一微笑招呼,还向美兰道谢,我发现他每次和美兰说话总是很高兴的样子,为什么呢?我不愿也不该去猜测。

预定十点钟的婚礼,在教堂里准时举行,我不知道葛维德为什么选择教堂,也许是因为教堂肃穆的气氛,有助于婚礼的庄严。对他这个决定,我倒是很赞同的,我觉得酒楼饭馆的哄闹,对结婚当事人来说,可能会有被戏弄的感觉。

在婚礼进行曲的音乐声中,在父亲的扶持下,我缓步走向礼坛,这时我的心情是庄严的,庄严中却又渗和着些微慷慨赴义的悲壮。

父亲站定了脚步,我才发觉竟这样快就把这条人生的必经道路走完了。当我望见了那面容慈祥的牧师,和高悬的巨大十字架时,心中感到异样的宁静。

“……你愿意葛维德做你的丈夫吗?……”

“愿意!”我清晰而大声的回答证婚牧师的问话,为了要让我的父母和亲友都听到这是出自内心的声音。

紧接着的结婚喜筵,我像任何新娘一样,带着喜悦而羞怯的微笑周旋在宾客之间。我很满意自己的表现,相信爸妈和葛维德也同样会感到满意的。

然后是难堪的别离。因为路途遥长,席终以后立刻就要起程,眼看着我的衣箱已送上了那辆蓝色的小型货车,葛维德也坐在驾驶室上引火待发,我不得不含着泪松开了和母亲紧握着的手,虽不是后会无期,但双亲脸上表情的黯然,却使我心酸……

此刻,我仿佛还看见母亲眼里含着泪光,向我挥手道别温热的眼泪沿着面烦流到枕头上,哦,我怎么哭了?哭吧!哭使你会觉得舒畅些!

“哭什么?”黑暗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责备我:“你应该坚强,不只是今天,明天和更多的明天都在等着给你考验。”

擦干眼泪,闭上眼晴,睡吧,但愿今夜酣睡无梦。

撇开缠绕的思绪,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朦胧入睡。

半夜,忽然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醒来还在抽噎,依稀记得梦中的情景,好像是受到了母亲的责备,心中冤屈难平……哦,妈妈,为什么对你这样难舍?我是个太重感情的孩子么?想着竟心潮起伏,许久才又重新入眠。

一觉醒来,只见窗帘缝中已透进了阳光。

看看腕表已经七点多钟了,我披衣起床,拉开粉红色的窗帘,满天金色的阳光使我精神一振。

梳洗完毕,穿了件米*色衣裙的家常便服,我往楼下的客厅走去。

走完最后楼梯,我一眼就看见葛维德正背着我站在台阶上向院子里观望,是我的脚步声使他转过身来。

“早!”我们几乎是同声说。

“昨晚睡得好吗?”他走进客厅这样问我。

“还好。”

“半夜我听见你大叫妈妈的声音,”是做了恶梦?”。

“嗯!”我红着脸点点头。

“你真是个孩子!”他笑望着我。

孩子?他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觉得我对他不配么?

“早餐喜欢吃什么?西式的还是中式的?”见我不作声,他转换了话题。

“随便。”心想何必多此一问,我还会挑剔食物?

“我习惯吃稀饭小菜,”他说,“如果你喜欢吃牛奶面包,周嫂也可以替你预备。”

“谢谢。”

他又微笑了,是笑我太客气吧。,

“今天天气真好!”我望着院子里被阳光照射的树木和花丛,那悦目的自然色彩,足以使人忘忧。

“这里的天气经常都是很好的,难得下雨。”他说:

“吃完早饭我陪你到果园里看看,今天我放自己一天假。”

对于他的盛意我欣然接纳,匆匆吃完早饭,就跟着这位主人兼义务导游,去参观我已久闻其名的一一欣欣果园。

首先我们在院子里巡视一周。昨天傍晚到达时天已昏黑,我只觉得院子很宽大,隐隐约约的看到一些花树,此刻,面对着满院的繁华春色,我不禁发出由衷的赞赏。

走出客厅,我就被那两株紫藤花吸引了视线,在绿色细小的叶子中,垂着一串串紫红色的小花,爬满在白色的木架上,给这幢朴素的小楼作了华丽的装饰。

“这紫藤花好美!”我称赞着。

“六年前我从别处移植来的时候,还不到一尺高,想不到过了几年会长得这么茂盛。”他的话有得意的成份。

“辛劳总是有收获的。”我说。

“这就是我的人生哲学。”他微笑着,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洒在他结实的身休上,我觉得他浑身充满了朝气,这使他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年轻些。

庭院很宽大,一条通向大门的水泥通道,把院子分成了两部分。举目四望,除了那幢楼房和它右边的车房外,满眼都是绿色,和绿色中夹杂着姹紫嫣红的花朵,可以称得上是一座美丽的花园。

最大的特色是爬满了青藤的院墙。绿色的叶子中有白色喇叭形的花朵。我很佩望葛维德的构想,这自然形成的绿墙,不仅给人美的感觉,而让人有一种安宁的舒泰。

我想,他对整个院子的经营也是这样的,院中树木很多,但都是些矮小而树叶怪异的热带植物,盆景也不少,玫瑰和大理花开得正盛,不少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

我走向一块花圃前,是它的五颜六色吸引了我。只见那圆形的花圃,正中是一株被剪成圆形的冬青树,四周种着各类的花,花朵都很小,最小的是一种紫色的,其余的有粉红、大红、金*和白色,花因颜色不同,形状也各异,看来非常美。我对花的知识很浅薄,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却是美的欣赏者,不由得连声称赞:

“好美的花!”

“你也喜欢花?”他问。

“嗯,我在家里也种了几株杜鹃和茉刺。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这么美的花!”

“每天早晨起床以后,我总要花一个小时在这些花上面,”他说:“我觉得种花也是一种乐趣。”

“以前我只知道你是一位果树专家,没想到你还是一位园艺家。”

“谢谢你的夸奖。”他望我一眼,又看着那些花说:

“我种花也是因为欣赏它们那种不事雕琢的美。”他真是一

个独特的人,既爱树也爱花,他还爱什么?

走出院子就是“欣欣果园”了,满眼触目的尽是一片绿色的果树。

葛维德告诉我,果园的面积不算太小,包括整座小山的范围在内。循着小径往前走,他指点给我看,那些开着白色带点香味小花的是文旦树。开着紫红色小花的是荔枝。

我最爱吃荔枝,望着一大片尽是荔枝树,高兴地说:

“等成熟了,我可能会吃完一株树上的荔枝。”

“别小看一株树,少的会结好几十斤,多的会结一百五十斤左右。到时候看你的本领了。”葛维德笑着说。

原来有这么好的收成,难怪他会致富,不过当初筚路蓝缕的创业精神也真不容易。

见我对荔枝有兴趣,葛维德又告诉我裁培的方法,原来好些树枝上被包裹着的,不是因为受创,而是让树枝发芽长根,另成一株新苗,叫做“高压法”。他的话使我见识大增。我还以为任何一株果树都是一粒种子长成的呢!

我想,许多事物都可以用类似这种速成的方法,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却要像一粒种子埋在土中,慢慢地生根、发芽、茁壮。

难免地我又想到了葛维德与我的婚姻,难道他以为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会像荔枝的新株一样,很快就能培植起来的吗?

如果我这时仔细地多想一想,葛维德昨晚的不曾侵犯我,用心何其良苦?但存在我脑中对他的偏见,使我忽略了许多不该忽略的。

继续往前走,碰到了好儿个正在工作的工人。看来他们都对葛维德很尊敬,和他点头招呼,昨晚见面的周先生在内,葛维德向他吩咐了几句,我们继续往前走。

葛维德又告诉我,现在是果园比较清闲的时期,只需要经常施肥、浇水、除虫,在收获期会很忙碌,请的工人也比较多。他似乎在使我对果园有一些了解。

走下了山坡,又上了石阶,走在曲折的山道上,我虽是在观赏果园,却像在作一次郊游旅行,而且增长了不少知识。

我知道了龙眼树和芒果树的区别。看着葡萄嫩绿的新叶,我想像到成熟时甜美的果汁。走在柑桔树下,我想像满树结了金*色果实的盛况。

果园中建有几处凉亭,葛维德告诉我那是供游人歇足的,当果实成熟时,他从来不禁止人们攀折品尝,只是不准携出园门。

“你真是个好园主,”我笑着说:“早知道可以尽量的吃,我一定早就来游欣欣果园了。”

“现在来也不算迟。”他微笑盯住我,我有点发窘,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来,目光所及,全是绿,全是树,林木深处传来籁籁的风声,风声里流转着清脆的鸟鸣,清新的空气中飘来淡淡的馨香。这一个多么安祥的世界,看不到灰濛濛的尘烟,听不到刺耳的汽车呼啸,我的心情也异样地宁谧。

一只灰色的壁虎在亭子的栏杆上爬行,伸着小小的头像在寻找什么,我带着有趣的眼光注视它,这小小的生物,它也有它的思想?它的欲望吗?

想把心中的傻念头问葛维德,又恐他笑我幼稚。咦?怎么没听到他的动静?原来他正倚在凉亭的石柱旁独自沉思。

他在想甚么?想得这样出神?哦,也许他是在欣赏林木蓊郁的果园,欣赏他的辛劳成就吧?

当他静默不语时,总是习惯性的紧抿着嘴唇,使我感受到那份严肃,总觉得难以接近他。不过,他经常保持的彬彬有礼,和那份随和,又让我不以为他是个很难接近的人。

也许他也奇怪我的静默吧?他回过头来,看看我说:

“累了吗?”

我摇摇头,“我在听风声、鸟鸣。”

“这里只有这两种声音,很单调吧?”

“不,我倒觉得很新鲜。”

他向前走了一步望着我说:

“心怡,我不敢奢望你喜欢这里,只希望你不会讨厌这里。”

“我已经喜欢这里了,葛叔……”我赶紧收回了下面那个“叔”字,顿了顿又接着说:“说实在话,我也不太喜欢城里的喧闹和紧张,我可能会比较喜欢住在乡下。”

“这是我最高兴听到的话。”他面露欣慰的笑容。

葛维德可能以为我是在安慰他,但我知道自己是个不善于说假话的人,至少我此刻心中的感觉是如此。不过,长年累月自己是否能耐得住乡间的寂寞,我就不知道了。

回程是走另一条与来时不同的路,循者弯弯曲曲的山路,我们已绕了果园一周。

葛维德真是一个好导游,他不厌其烦的告诉我一切,让我对果园总算有一些了解。当我看到那巨大的蓄水池,和通向各处的粗大水管时,我才知道经营一座果园真是不简单,果实虽然是天然成长的却需要人付出多少辛劳的代价。

当我们踏上一条铺设整齐的石阶,我向上望,看见有几间平房,葛维德告诉我,那是工人的休息室。

石阶很长很陡,我一时兴起,向上飞快跑去,把葛维德远远抛在身后。跑到顶端,我喘着气在石阶上坐了下来,看见他正一步步慢慢向上跨,他向我挥手,看来毫无一口气跑完这段石阶的雅兴。

不由得我想到了两之间年龄的差距,也许他正笑我天真,我却因他的稳重而联想到了-一老迈。一阵毫无由来的悲哀向我袭来。

我摇摇头,想努力摆脱些什么,发现石阶的草丛中有一粒干枯的荔枝,我拾起来把玩着。这一定是去年收获时落下的,本来暗红色的外壳,已变成了棕褐色,干而坚硬。想到它去年长在枝头诱人的风采,如今却与泥土为伍,荔枝若有知,也会叹息吧?叹息自己不幸的命运,一个圆熟的生命在别人的忽视中枯萎了!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阵战栗;由荔枝的干枯,思绪又牵引到我自己,在缺少爱情的婚姻生活中,孤独、寂寞、苦闷,会不会也使一个鲜活的生命瞧悴、枯萎了呢?

风,仍在枝梢吹,鸟,仍在树上啼,面对着层层树丛,我的心空洞得想呐贼,想狂叫……

“心怡……心怡,你在想什么?”这声音把我从遥远的瞑想中唤了回来,不知什么时候葛维德已站在我跟前了。

“哦,没想什么。”我站起身来,牵强地对他笑笑:

“你看,我拾到了一粒干荔枝。”

“你真是童心未泯。”他淡淡一笑说。

“是吗?”

“刚才看你像只*蝴蝶似的向上飞快地跑,觉得你还是个孩子,见你沉思,又看出你不像我想像中的那么天真。”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对我有了研究的兴趣?

我望望他,他说话的神情很认真,大概自以为分析得很正确。他说此话的用意何在?我却无法猜度在他心中的我,该是天真?还是老成?

为什么要去臆测他的心意,我,就是我,不能因为他的爱恶而改变自己。

“你认为我说得对吗?”见我不作声,继续往前走时,他又追问了一句。

“很对,不过,你不以为人有时候应该保持天真的本性么?”

“当然,所以我很欣赏你的纯真。”

“噢?”

“并不只是今天,总有很久了吧!”

“很久,三年了?五年了?当我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

他点点头。

哈!好滑稽啊!他居然会欣赏一个小女孩?一个和他疏

远的小女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笑声,使葛维德不解地望着我。

他不是认为我很天真吗?

那么,就算我是很天真吧!

从果园回到小楼已近中午了。

在阳光下走了这么久,浑身热烘烘的我到餐厅去取了杯冰水,喝完了水,心想何不替葛维德也倒一杯,借此表示一点做妻子应有的殷勤。

葛维德正在客厅里悠闲地阅读报纸,似乎毫不在意刚走完了这许多山路。我把冰水递给他,他好像颇感意外,连声道谢。

我笑笑转身离开,心中却在想:古人说夫妇要相敬如宾,不知是不是就如我们现在这样?

坐在客厅里很无聊,我走进后面的厨房,周嫂正在为准备午餐而忙碌着。

“太太,你们回来啦!”周嫂笑着招呼我。

周嫂的笑脸,菜的香味,屋子的宽敞整洁,都使我乐意在厨房逗留。

“葛先生的果园真不小吧?”周嫂一面切菜却不愿意冷落我:

“收成一年比一年多,他真是个有眼光的人。”

“是啊!”

“换了别人,辛苦了这么多年,才有今天,一定享福去啦,他倒是跟以前一样。我先生最佩服他了。”

“他还是一个能让人佩服的人!”

“太太,你真好福气,能嫁给葛先生这么一个好人!”

周嫂的话似乎越来越多了。她笑眯眯地望着我说:“他做人好,脾气好,品德好,以前我常在想,哪位有福气的小姐会嫁给他啊!”

周嫂大概不知道我和葛维德那段曲折的婚姻经过吧,否则她就不会在我自己可怜自己的时候,还说有福气。

“太太,说句不是恭维你的话,葛先生娶到你也真是有眼光。”

“噢?”,

“你又漂亮,又文静,又和气,跟葛先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周嫂,你真会说话。”我不习惯别人的恭维,但好听的话总是让人很受用的。

我发现周嫂很喜欢说话,大概因为长日寂寞,难得找到诉说的对象。

“太太,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周嫂越说越有兴趣:“葛先生在订婚以后,对人更和善了,以前很少见他笑,这阵子常常笑容满面的,我们都猜想他一定找到了一位很理想的夫人。”

“不见得吧!”我很想说这句话,却忍住了,露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听她再继续说下去。

“看他花费了那么多心血来布置屋子,从粉刷油漆到购买家具,都那么认真,亲自监工,亲自挑选,我们都可以看出他要布置一个最漂亮的家给他的新娘子。”

“是的,他的心血没有白费。”我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在想,他真是为了讨好我么?恐怕是在炫耀他的富有吧!

“太太,”周嫂笑着说:“跟你认识还不到一天,好像已经很熟了,罗嗦了一大堆,你会嫌唠叨吧?”

“怎么会呢?我希望有空你能和我多聊聊。”这倒是实话,常和周嫂谈谈,也能对葛维德多了解些。

“好的,”周嫂笑得很高兴,“我跟我先生就住在饭厅对面的两间屋子里,你什么时候闲得发慌想找人说话就来找我好了。”“葛先生很忙吧?”我问。

“他总是一天忙到晚,常常到天黑才回来,我先生也一样。”

“白天一定很冷清。”

“不过,小菲回来的时候就会热闹些。”

“小菲?小菲是谁?”我不解地问。

“太太,我忘了告诉你,小菲是我的女儿,在读大学,放假的时候才回来。”

想像中的小菲,一定和她母亲一样温文、忠厚。

我希望我和小菲会成为很投契的朋友。

第四章

清晨,我被洒在枕上的阳光惊醒了。

昨夜不曾拉起窗帘,窗外的星光伴我入梦。

经过一夜沉酣的睡眠,跳下床来,我觉得精神异样的充沛。

昨晚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晚上,似乎对新环境已能适应,心无悬挂地入睡,连梦都没有做。

走到窗前,推开玻璃窗,窗栏下红艳的紫藤花正迎风摇曳,好美!向前望去,整个花园尽收眼底,一片粉红黛绿,春天把这园子装饰得多么华丽,大自然真是奇妙!忽然,我的视线停住了,我瞧见有一个人正在修剪花树,他是-葛维德。

葛维德起得真早,现在才六点多钟,就已经在忙碌了,他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

他专心地工作,不会想到有一个人在默默注视他,望着那健壮的身影,我想到昨天和他竟日相处,毕竟我们已经较前熟悉些了。

昨天,吃过午饭以后,和葛维德同坐在客厅里看了一会儿电视,我推说需要休息,就回到了楼上的卧室。其实,我没有午睡的习惯,也不是因为上午走了一趟果园觉得太累,只是我在逃避和他独处,逃避那份拘束不安。

独自在房间里也觉得百无聊赖;于是我把衣箱打开,“娜娜可爱的面庞出现在我的眼前,望着她,我仿佛多了一个最亲切的朋友。我把娜娜立在梳投合上,长日寂寞,愿她能陪伴我。

一些日常要穿的衣服,我也从衣相里取了出来,预备挂在衣橱内,当我启开衣橱时,发然已有些衣服挂在里面。

仔细一看,都是女人的衣服,质料色彩很高雅,式样也很大方,该是属于年轻女人穿着的。

我满心狐疑,忍不住去猜测,这些衣服是谁的,为什么把别的女人衣服挂在我卧室的衣橱里?

我想起了小菲-一那未曾谋面的周嫂的女儿,是她的么?青春需要衣饰来衬托,她一定是个很爱漂亮的女孩子。

但是,她为什么不把衣服挂在她母亲的屋子里?

如果不是小菲的……?一个可怕的意念掠过我的脑中。

噢,这猜想决不会错,在我之前一定有一个女人住在这屋子里,这女人是谁?葛维德的女友?能招待她住进卧室,关系一定不简单,那么,是他的情妇?

想到“情妇”这两个字,我愤怒得想哭,倒不是由于嫉妒,而是可怜自己受了欺骗。

对他在我心目中崇高的人格,我有了新的估价。虽然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但我一直很尊敬他,认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是一一个可信托终身的人。而且从他严肃的外表,也难以想像他会有放浪的行为。但现在事实证实了我估量的错误。我叹了一口气,人,哪能仅从外貌观察!

也许,他不是有意隐瞒我和我的父母,可能他认为婚前有一两个情妇是无可非议的事,但我是一个头脑陈旧的女孩子,我不齿于他的行为,也立刻对他大起反感。

我冷笑一声,在我面前,他表现得多么道貌岸然,连新婚之夜都不曾侵犯我,他是想掩饰自己吗?幸而他还不曾侵犯我,如果那一天他有了这意图我该怎么办?乖乖就范?还是严加拒绝?我能拒绝得了么?想到这里,似乎不寒而栗了。

我觉得自己有权利去问问他,澄清心中的疑虑,但愿只是我的多疑。

迅速拉开房门,我几乎是向楼下冲去,但走了一半楼梯,又放缓了脚步,我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要太冲动了。

葛维德安闲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张报纸摊开在他的面前,电视已经关掉,他似乎对阅报比看视更有兴趣。

“怎么,没睡午觉?”见我出现,他从报纸上抬起头这样问。

“睡不着。”

“为什么?”他带着研究的眼光打量我。

“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我站在他的面前,也许脸上的表情过份严肃,使他不解。

“哦?只要我能回答的,一定告诉你。”

“我刚才打开衣橱,预备把自己的衣服放进去,看见好些女人的衣服,那是谁的?”

听我问完,他忽然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好轻松的口吻,难道他以为不值得一问么?

“你以为是谁的?”居然反问我。

“我怎么知道?”我没好气地回答。

“是一位小姐的,”他竟能悠闲地说,“她穿那些颜色淡雅的衣服显得更漂亮。”

“她是谁?”满心不快使我提高了声音。

“心怡,让我告诉你吧,那是我亲自去挑选来送你的。你喜欢吗?”

“送我的?”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也许花色款式不会太合你的意,只是我的一点心意而已。”

有这番心意就使我感激了,这表示他对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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