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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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4/8 18:45:00

“铁铺的沙镰,板堰的葱,金溪庄的蒲扇好凉风。”这流传于宁和一带的民谣,告诉别个人,各庄有各庄的招牌,各庄有各庄的活计。这些招牌、活计流淌着家族的血液,先人的智慧,保存着传统的历史胎记。蒲扇是金溪庄的招牌,蒲扇是金溪庄女人看家活计。贩扇客贩了金溪庄的蒲扇去往四向六码头,金溪庄的蒲扇就出了名,金溪庄也就跟着出了名。一个村庄与蒲扇活在了一起,蒲扇与女人活在了一起,女人的蒲扇搧活了四向六码头的夏天。

金溪庄有许多做蒲扇的好手。一般人做的蒲扇5分一把,好手做的扇能卖到6分。一把扇能多出1分钱,就是本事。上角头花娘,下角头典娘,围墙里鸟娘都是能卖6分一把扇的人。鸟娘手工慢磨,一把蒲扇靠慢慢摸出来,磨出来,每日顶天只能做六把。典娘是利索人,快赶快的能做九把。花娘做扇时,手上慢却是不乱,十根手指像弹琴,指尖间拨弄的席草哗啦哗啦抖动、跳跃、舞蹈,边做还边不忘与旁人扯闲碎,说到开心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声叠声的笑,笑到秧青麦*。

(国画)彭耀宗

花娘是来金溪庄后才开始学的做扇,但她是个迟落航船早上岸的人。才学了两年,花娘做的扇就得众人喝声彩,这得益于她在娘家时对女红、剪纸的琢磨。庄里其他女人做扇就是做扇,花娘做扇能做出花样、做出学问,做出一种境界来。直白单调的经纬扇面中被她做出米字花、纸扇花、兰花或亭台的图案,还做成阴阳太极图。这种“花扇”,每把能卖到1角2分。按现下时新的说法,是产品中注入了文化元素,提升了附加值。

自花娘后,一些女人跟风学了做花扇,另一些女人永远跟不上趟。做花扇费脑、费功夫。不过时运转蓬快,有一日文化人文化事文化物成了被革命的对象,再有一日贩扇客只管要便宜点、便宜点,只要是扇就行,花扇也就没了市场。会做的,每年做几把送送亲戚。如果命都悬空或是连肚皮都管不住,谁还有心思理会什么文化、什么艺术。文化、艺术又不能填肚饱。遇到凶年、荒年,就是*金宝玉也不值钱。可偏偏怪事多,百货中百客。有一天,一个*岩卖糖的死客,头脑大概被七月的*日头热焉了,发起昏来,一定要卖花娘挂在板壁上的那把阴阳太极扇。那扇一半翠绿,一半金*,扇柄儿缠着龙缠柱,柄端儿托着莲花座,尾坠儿打着花结。*岩客看到那把扇时,眼睛吧嗒吧嗒,喉咙伊呜伊呜,满脸神色活泛。为这把花扇,两人搅起了浆糊。一边说不卖、送人,一边说无非是一把扇,可以再做一把。花娘被缠得闹心:“要,8角拿去。”卖糖客从磨毛了的翻盖牛皮包里掏出5分、1分、2分,再掏出几张皱里巴拉的毛票,将8角钱摊在花娘的扇桌上。花娘仔细地点出3角2分,放入口袋:“你是识货客,我半卖半送。”

(国画)彭耀宗

有人说花娘凶,有人说花娘呆,有人什么都不说。花娘也什么都没说。但不管怎样,一把花扇卖出了天价,总受人羡慕。别家男人数落自家婆姨时,总拿花娘说事,你看你看人家花娘,一把蒲扇抵我苦死苦活两日工分钿。全庄婆姨都或多或少被教育了一番,无形之中花娘好像都把她们得罪了。婆姨们嘴上不明说,肚皮里却是酸溜溜,对面碰到花娘,也没了原先那般笑面相对。花娘此后也便极少再做花扇。

金溪庄的早晨不是被鸡叫醒的,也不是被狗叫醒的。鸡潦潦草草叫过三遍后,就算是有了交代,醒不醒是人自己的事,它还要与草鸡们相互取暖窝到天明。狗在白日里为找食就够烦累的,除婆姨给孩子把屎时长腔长调“啰、啰、啰”地呼去,给点肮脏的好处外,得凭自己的本事谋活路。有时与鸡争一块番薯皮,还要遭人脚头踢、棍棒打,你说这日子是狗过的吗?有时狗们想做好事叫几声,又招人一顿呵斥:“瞎眼狗朝天嗥”。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只得抖抖擞擞没趣地逃开。反正,天亮不亮是天的事,人醒不醒是人的事。在金溪庄,人是被人叫醒的。女人比男人起得早,做出了烧早饭的开门声,去水井头汲水从墙弄走过的踢踏声,打喷嚏声,大声咳嗽吐痰的“啐”声,木勺或铜勺淌镬的摩擦声,掺汤搅水声,拉风箱、吹火棍的“笛叭、嚯忽”声······女人干活弄出的响动把夜一点一点挤开,把正在做梦或还想做梦的人拉到白天。但在整个春季或夏季,却是被另一种声音叫醒的,睡性重的人也一样。这种声音一阵一阵潮水一样,那是女人们揩席草的声音:“滋滋滋滋、滋滋滋滋······”单调、拖沓的声音叫人头皮发胀、耳朵不得安生。

很长一段时期,男人们赚钱无门,靠女人做扇卖得的钱卖盐打酱、做大事情。女儿多的人家就显出优势。在金溪庄,女孩子没扇桌高就开始学做扇,十几岁时便成了做扇的老手,勤快的人两头挨黑一天能做十多把。在村里人的心里,女孩迟早要嫁出去成为别家的人,不如趁早在家里代力。金溪庄的女孩上学的不多,大多是留在家里帮着做扇,即使是上学的女孩,也得捉闲捉空帮忙添添手。男孩子们则到山上割猪草。囝多受累,囡多实在。话虽这样说,家里有好吃的却是男孩子先进嘴。女孩子们时不时闹些小情绪、怠工,耷拉着脸与父母作,抱怨父母俩良心。父母们别的话说尽了,最后只说:囡,要怪就怪秦始皇,立了个男尊女卑的规矩。

(国画)彭耀宗

水花出嫁后,花娘领着三个女儿没日没夜做蒲扇,想落点积余办大事。孩子萝卜头一样,一个接一个,一年年的大起来。儿子娶媳妇,女儿嫁人,哪样不用到钱?花娘的大儿子定亲时,对方姑娘与一帮小姐妹来到村里,提出条件吓煞人:的卡衣裳、的确良裤里外三套齐全,尼*袜三寸长,电光纽扣照太阳,再加簇新白袍鞋,一样都不能省。这要价放在三十八年前,能买半间屋的家当。花娘的丈夫干活不管事,捏着根烟杆愁眉苦脸,除了挤弄出多余的皱纹,就只知道吧嗒吧嗒眨眼睛、嘴巴一开一合像鲫鱼嗫水。花娘却一口应承了下来说,讨亲是天大的事,人家姑娘从饭家嫁到粥家,已经委屈了。我们自己裤带抽抽紧点、牙齿咬咬紧点,争气也要争。花娘的媳妇进门一年多就分开自过自,转年生了个女儿,再隔两年生了个儿子。之后,每当媳妇提出要买衣服,花娘的儿子就会说,我家有半间屋为你买了衣裳,再哪里有多一分钱为你买新货。你三寸长的尼*袜呐?你抖抖擞擞的白袍鞋呐?你棱条笔挺的那条的确良裤呐?你那把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的电光纽扣呐?你有的确良,我是“的确穷”。花娘的媳妇眼睛吧嗒吧嗒。

早年人老的快,四五十岁就老成了老倌、老太婆。村里没有胖子、也没有荒顶的人。两个被称为“大肚”的,一个做到国民*上将,解放前逃到台湾;另一个当兵转业,留县城工作,成了公家人。歇在村里的人皮多肉少,男人脱光褂子,一根一根肋骨直露,可以当琴弹;女人的脸像风干的玉环文旦,皱巴得一塌糊涂。男人春来秋往的躬着背在田垟上使力,播种、耕耘、收获;播种、耕耘、收获,汗吧嗒吧嗒落进泥里,做脱力了还得做。四十多岁就聋膨就掉光了牙齿苍白了头发、烂污皴裂的脸挤成核桃壳。村里许多男人没得早,老太婆就比老倌人多。

花娘五十二那年死了丈夫。爱笑的花娘眼泪撒谷子一样,头在地上碰。亲戚们拉着她,陪着她出眼泪,说些宽慰的话。花娘有半年多都没了笑容,连走路也都变得轻手轻脚,好像那一场哭,让她哭光了力气。但那一场哭并没有使她哭光悲伤,人们时常看见她独自到丈夫的坟前哭诉,把满腹的委屈、心事抖落得稀里哗啦。哭一次,她的力气就长一些;哭一次,她的力气就长一些。后来,走路腾腾腾,还带出一股风来。她从大到小挨个把儿女的婚事办体面了,每办完一桩婚事,头上就多生一些白发。

(国画)彭耀宗

我还没长大,花娘就已经老了,现在花娘依旧是老。除了满头白发,依旧哈哈哈、哈哈哈,一笑到麦*。

村里人说,花娘成精了。

作者简介:

杭娃,本名刘杭华。作家,地方民俗学专家,出版发表有小说、专著等。

彭耀宗,画家,贵州美术家协会会员。

编辑:真一、T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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